身體如梭,吻部突出如劍,頭部、背部和尾鰭呈青灰色,腹部呈白色,這條將近4米長的白鱘標本被安置在武漢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水生生物博物館里。
現在,人們只能通過標本來了解白鱘本來的樣子。2019年末,白鱘被研究人員宣布已經滅絕,滅絕時間可能在2005-2010年間。
作為長江中的“獵食者”,成年長江白鱘個體最重可達500公斤,體長能達7米,在長江漁諺中被稱為“萬斤象”。根據記載,曾有人在南京捕獲過7米長的長江白鱘,創下世界淡水魚類體長的最高紀錄。
白鱘滅絕的消息再次將長江生物保護話題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推到人們面前。事實上,不止是白鱘,當下,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已經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長江生態系統瀕臨崩潰。
為恢復長江生物多樣性,長江流域從2020年起開始十年禁漁,長江流域的重點水域將分類分階段實行漁業禁捕。
“我今年86歲,我希望96歲時還能看到長江的400余種魚,中華鱘、江豚等珍稀水生生物能夠得到很好的保護。”作為長江十年禁漁的首倡者,中國科學院院士曹文宣對新京報記者說。
“很多魚類可能正排著隊走向滅絕”
2019年12月31日,十年禁漁期前的最后一天。東洞庭湖,水位已降至全年低點,大片湖底裸露在外,漁船擱淺在岸邊。
一位漁民穿著連體雨鞋站在一處淺灘上,收著漁網,這是他在洞庭湖里的最后一張網,網里沒有魚。
“上世紀90年代初,一網下去滿滿都是魚,站在船上就能看到大魚在水下游動,黑乎乎一大片,現在不行了。”漁民吳龍(化名)說,最近幾年魚整體少了,鰣魚早就沒了,胭脂魚和鳡魚也基本沒有了,最常見的青、草、鰱、鳙‘四大家魚’還撈得到,但數量和大小早已比不上從前。
長江豐富的水生生物資源一直是漁民的生計來源。作為世界水生生物最為豐富的河流之一,據不完全統計,長江流域有水生生物4300多種,其中魚類424種,特有魚類180余種。現在,長江的生物資源正面臨巨大危機,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已為“無魚”等級。
生物完整性指數是目前應用最廣泛的一種水域生態系統健康狀況評價指標,其中魚類生物完整性指數等級從高到低分為極好、好、一般、差、極差、無魚。
“嚴重衰退,瀕臨枯竭。”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副所長陳大慶如此評價長江的漁業資源現狀。
據陳大慶介紹,他們在對長江中游四大家魚的調查中發現,上世紀80年代至本世紀初,漁獲物中四大家魚的比重不僅呈現明顯的下降趨勢,由20%以上下降至10%以下,而且優勢年齡組也由3-4齡衰退至1-2齡。
“所捕獲到的魚日益低齡化、小型化、低值化。”他曾在10多年前的一次研討會上表示,魚資源量的下降,引起四大家魚繁殖群體數量相應下降。
事實上,四大家魚不只是重要的經濟魚類,其資源動態也是長江生態系統健康的重要指標。“通過捕食,四大家魚可以影響餌料生物的密度和種類組成,進而影響食物網的營養等級和穩定性、水生生物群落結構和水體質量,關系到長江流域生態系統的健康與完整。”陳大慶稱。
“我國淡水漁業養殖量每年大概是三千萬噸,其中一半是四大家魚。而長江擁有全國最好的野生四大家魚的魚種,人工養殖的魚種會逐漸退化,出現生長慢、發病率高的問題,要保持四大家魚的養殖長盛不衰,可持續發展,就一定要把野生四大家魚的種群保護下來。”曹文宣告訴記者。
與四大家魚面臨同樣困境,甚至更加危險的,還有眾多大型水生生物。
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何舜平表示,滅絕通常是從大型動物開始的,它們的種群數量更少,恢復起來更加困難。
2019年底,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首席科學家危起偉發表論文指出,白鱘可能在2005年到2010年時已經滅絕。這種中國特有的“淡水魚王”在徹底消失后才開始廣為人知。
“直到白鱘滅絕,我們都沒搞清楚它是怎么繁殖的,太可惜了。”何舜平表示。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魚類研究。他回憶稱,90年代初,研究人員曾在長江口采到過白鱘幼魚,當時有100多條,那之后就幾乎沒再見過成群的白鱘。
危起偉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對于長江白鱘的關鍵救援時刻是1993年被宣布功能性滅絕前,或者至少在2005年預估滅絕之前,然而所有的實質救援工作,包括在歷史產卵地的水底傳音和試捕,對于人工雌核發育技術的研究等,都是2006年之后進行的,“已經太遲了”。
資料顯示,現在,鰣魚、中華鱘,長江鱘、白鱀豚仍處在滅絕的邊緣。
“在長江流域,很多魚類可能正排著隊走向滅絕。”何舜平說,“長江生態系統崩潰并不是駭人聽聞,而是正在發生的事實,其后果非常嚴重。”
危機四伏的生存環境
春季,成魚在長江中產下數以億計的受精卵,一個多月后,卵成長為2-3厘米長的苗魚,待到夏季江水泛濫時,成魚與成長中的苗魚通常會為了尋找更多食物而游入湖泊。在這里,幼魚可以在湖泊中育肥,并利用湖泊中植物躲避敵害。但這種歷經無數世代而形成的繁殖習性正在被各種人類活動所改變。
在魚類研究者看來,水利工程、棲息地被占用、水域污染,過度捕撈是造成漁業資源衰退的主要原因。
武漢大學水利水電學院水生態研究所所長常劍波告訴記者,大量湖泊的通江水道被建閘節制。魚類能去的湖泊只剩下鄱陽湖和洞庭湖等極少數幾個。
“江湖之間建閘阻隔了魚類的洄游通道,造成被阻湖泊魚產量下降。”常劍波說,以洪湖為例,上世紀50年代自由通江時,洪湖年平均魚產量可達到154.5kg/平方千米,60年代建閘后下降到132kg/平方千米,之后更是持續下降;到90年代,洪湖的家魚品種由80多種減少到了50多種。
濫捕則是加速漁業資源衰減的另一個原因。中國科學院院士曹文宣告訴記者,2007年,他帶隊到洞庭湖考察,看到當地的迷魂陣猶如天羅地網般將各種幼魚一網打盡。“連長度只有1.5cm的小魚都被捕走了,這些魚的平均重量只有7g左右,有一半是會長很大的經濟魚類,只能被以幾毛錢一斤的價格賣給養殖戶做魚飼料或曬成魚干。”
“迷魂陣”是漁民廣為使用的一種捕魚方法——用網眼極密的網具在湖里插成一個大大小小、彎彎曲曲的圈口陣式,由于七彎八拐,魚易進難出,因而得名。
10年過去,濫捕的情況依然沒有太大改善,曹文宣記得,湖北一水庫曾養了約十幾萬斤外國引進的鱘魚,因水庫突然漲水,這些魚都被沖入了長江,當時有關部門召集魚類學家們商討對策,擔心這些魚會污染中華鱘等珍稀鱘魚的基因。但最后發現根本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一年不到就都沒有了,都被漁民捕走了”。
曹文宣告訴記者,電網對漁業資源的破壞比迷魂陣更嚴重。2018年,他的同事在鄱陽湖考察中了解到,每只拖網船每天能捕獲2-3噸幼魚。而這只是進入電網的量,沒有被網住但被電死的魚也不在少數。
2018年,據國家審計署公布的“長江經濟帶生態環境保護審計結果”顯示,長江經濟帶11個省份近四年共發生非法電魚案件3.46萬起,年均增長8.8%,其中149起發生在珍稀魚類保護區內,胭脂魚等珍稀魚類被電亡,并導致超過30人死亡。
“酷漁濫捕”同樣也影響到了長江里的哺乳動物——江豚。這是一種全身呈鉛灰色或灰白色的哺乳動物,頭部鈍圓,額部隆起,因圓潤的寬吻很像在微笑,江豚也被保護者們稱為“微笑天使”。
“江豚數量在不斷地加速下降。” 中科院水生所研究員王丁說。上世紀90年代初,江豚約有2700多頭,到2006年,數量已下降到1800多頭,2012年,短短六年時間,又下降到1045頭。2013年,江豚被列為《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極危物種,同時它也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在白鱀豚消失后,長江江豚成為長江僅存的一種水生珍稀哺乳動物。
有學者通過對漁業捕撈工具的分析發現,大拖網等一些傳統漁具已逐漸減少,電網、雷管、和鉤具類似的一些非法漁具越來越多,江豚碰到這些漁具,重則致死,輕則因傷感染細菌病毒后影響正常生活繁殖。
航運業的飛速發展是威脅江豚生存的另一大因素。王丁回憶,在2006年的第一次長江豚類考察中,他所在考察船的速度維持在每小時15公里左右,比一般的商船稍快一些,但他發現,考察船在航行了整整一天后,前方江面上看到的仍是密密麻麻的商船。“在考察船上,想在前面看到一片水都不容易,可以想象江豚在這種地方怎么能夠活下去,它根本找不到呼吸的空間。”
此外,商船也可能會直接給江豚帶來死亡。王丁的團隊在長江布置了很多噪聲監測點,他們發現,大部分的監測點的噪聲水平已經可以給江豚造成聽覺屏蔽,一些監測點的噪聲水平甚至會給江豚造成永久性的聽覺損傷。特別是在枯水期上下游船只很多的時候,江豚由于被噪聲干擾失去了方向感,會撞到螺旋槳,導致死亡。
“水利建設對江豚棲息地的破壞、挖砂、水污染等因素都會導致江豚數量減少,給江豚帶來威脅。”王丁說,即便是在江豚保護區,現有保護機制下,很多人類活動也無法禁絕。
十年禁漁
事實上,國家層面已看到了長江流域的漁業現狀,并在十幾年前就啟動了春季禁漁制度。
2003年,原農業部提出,長江流域以葛洲壩為界,以上流域禁漁時間為2月-4月,以下流域禁漁時間為4月-6月。后來,葛洲壩以下流域禁漁開始時間被提前至3月。
然而在曹文宣看來,對于漁業資源急劇衰退、珍稀動物日益瀕危的長江來說,季節性禁漁“沒有起到保護的效果”。
2004年,曹文宣讓學生到多地進行了實地調查,學生們發現,禁漁期結束后,漁民捕撈上來的魚多是當年出生的十厘米左右的幼魚。這意味著,幾個月的禁漁期,僅僅讓一些魚類有了產卵機會,但是孵出來的幼魚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被捕撈了。
“這樣捕下去,魚只會越來越少,不管是放流,還是其他保護措施都起不到很好的效果。”曹文宣認為,當時的長江漁業資源狀況已經很不樂觀了。
從2006年開始,他堅持通過多種渠道呼吁在長江流域禁漁十年。
“十年禁漁”的主張得到了眾多魚類保護學者的支持,中科院院士、原中科院水生所所長趙進東在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期間也多次提交了相關議案。但建議落地過程并不順利。
“以前有些政府領導覺得這件事很難,沒人愿意去做。”曹文宣坦言,起初漁政部門也不太支持“十年禁漁”。
但曹文宣并沒有放棄,在他看來,“十年禁漁”對長江生態和漁民都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事情。“現在長江的魚已經少到漁民用正常漁具很難捕到魚的狀態了,只能用一些非法漁具。”
對于禁漁時間為何是“十年”,他解釋,十年禁漁可以讓魚類有相對充分休養生息的時間,以四大家魚為例,它們的野生種群基數本身已經很低,繁殖量有限,成熟期一般需要四年,十年時間可以給它們兩個世代的繁衍期。
呼吁終成現實。2018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加強長江水生生物保護工作的意見》(下稱《意見》),提出長江保護明確時間表:2020年,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實現常年禁捕;2035年,長江流域生態環境明顯改善,水生生物棲息地生境得到全面保護,水生生物資源顯著增長,水域生態功能有效恢復。
2019年,農業農村部、財政部、人力資源部聯合發布了《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制度實施方案》(下簡稱“方案”),方案要求,2019年年底前,長江水生生物保護區完成漁民退捕,率先實行全面禁捕;到2020年底前,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保護區以外水域要完成漁民退捕,暫定實行10年禁捕。
而隨著全面禁漁的推進,對非法捕撈的執法需求或將持續增加。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下簡稱“長江辦”)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將會推動各級政府加強漁政執法的投入和隊伍建設,增加工具和手段,充分利用無人機、視頻監控等技術手段,推動集約化管理。同時,長江辦也計劃跨部門長江水上聯合執法平臺,在交叉水域、重點時段重點打擊。
“治偷捕濫捕,需用重典。”一位魚類學研究者對記者反復強調,特別是開始10年禁捕后。
長江之病是多因一果
十年禁漁為眾多長江水生生物提供了恢復種群的機會,但只是停止捕撈還不足以讓它們擺脫生存危機。
相關機構也在通過向長江持續投放苗魚來加快長江水生資源量的恢復。
陳大慶所在的長江水產研究所從2010年起,每年都會在長江中游進行四大家魚的增殖放流,至今放流到長江的四大家魚親魚數量已超過2萬尾。監測結果顯示,近年來放流的四大家魚對長江中游卵苗發生量貢獻率達10%左右,2019年長江中游監利段四大家魚產卵規模達22億尾,資源量恢復至三峽水庫蓄水前的水平,增殖放流貢獻率按10%計算,貢獻資源量2.2億尾。
曹文宣建議,在全面禁漁,特別是嚴格禁止電魚等非法捕撈后,針對中華鱘、長江鱘等珍稀魚類,應建立人工繁殖放流站,往自然河流中放流這些物種。“這樣才可能收到明顯效果,當這些珍稀魚類形成較大規模的繁殖群體后,便應停止放流,以自然增殖為主。”
“禁漁十年也是個讓長江刀鱭重歸長江的好機會。”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淡水漁業研究中心徐鋼春說。他所在的團隊從2009年就開始研究刀鱭,也就是長江刀魚的人工繁殖。
長江刀魚與鰣魚、河鲀一起被譽為“長江三鮮”,是長江中下游的經濟魚類之一。由于味道鮮美,長江刀魚被大量捕撈。上世紀70年代初,長江沿岸的刀魚產量超過3000噸,從那之后開始直線下降,80年代已經減少到了300余噸,現在,每年野生刀魚產量約為幾千公斤。與數量銳減相伴的是價格飆升,2019年,3兩重的長江刀魚價格超過3000元。
現在,每年人工養殖的刀魚產量已經達到數百萬條,徐鋼春的團隊每年還會向長江放流刀魚魚苗。“放流的短期效果還不明顯,但是通過禁漁和持續放流,可能十幾年后,刀魚在長江的種群數量就能得到明顯恢復。”
陳大慶告訴記者,現有保護措施雖然對四大家魚等重要漁業資源的回升有比較明顯的作用,但因為其他影響因素依然存在,因此,長江漁業資源的水平和歷史最高水平比依然有很大差距。“如果這些因素無法消除,漁業資源的恢復難度還是很大的。”
1月14日,在農業農村部主辦的長江珍稀瀕危水生生物保護工作研討會上,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主任馬毅坦言,過去,長江一些物種沒能保護好,各部門沒有通力協作是原因之一。“長江今天的病是多因一果,僅僅認為漁民退出了,長江的病就好了是不客觀的。”
“15年前,(相關部門)一邊倒認為長江的魚少了,主要原因是捕撈過度。”馬毅表示,現在,“受攔河筑壩、水域污染、非法捕撈、航道整治、岸線開發、挖沙采石等多重不利因素的影響,長江水生生物衰退的趨勢,沒有得到根本性扭轉。”馬毅說,這一論斷在各個政府部門之間已經沒有爭議。
“相比其他陸生動物來說,我國現在對魚類的保護意識還不夠。” 曹文宣告訴記者,水域生態系統的首要功能是凈化水質,如果水資源被破壞了,人也會生病。“我們不光是在保護幾條魚,而是在保護整個生態系統,保護我們人類自己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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